【名著的启示】（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米琴）

《大妈的葬礼》（Los Funerales de la Mamá Grande)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·马尔克斯在《百年孤独》(1967)之前写的一则短篇小说，某中译本曾将题目译为“格兰德大妈的葬礼”。小说女主人公22岁时，因父亲去世而继承了家族产业，从此被称为“la Mamá Grande”，直译是“大的妈妈”（即“大妈”)，有“女族长”之意。这篇小说，被收入美国大学世界文学课常用的读本《世界读本》（World Reader）中。编者介绍说，小说反映了哥伦比亚的政治腐败和权力运作。

　　按照《现代汉语词典（第5版）》的解释，土豪是“旧时农村中有钱有势的地主或恶霸”。“大妈”就拥有大片田地和大量资产，在地方上称王称霸，是名符其实的土豪。她所在的地区叫马贡多（又译“马孔多”)，正是后来《百年孤独》中那个村镇的名字。马贡多地区的六个小镇，土地都归“大妈”所有。流动和不流的水，以及道路，也都属于她。共和国的公民如果使用她的街道，政府还得付钱给她。在当地，她就像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君主。比如，她可以让她喜欢的医生有权阻止其他医生在当地开业。结果，那个医生也被自己享有的特权所腐化，成了很多女人的“孩子她爸”。

　　当地人觉得“大妈”是世上最富有，最有权的女主人，对她怀着敬畏，以至于没想到她还会死。92岁时，她得了重病，临死前口授遗嘱，列出她所有的物质遗产就花了三个小时。之后，她又列出非物质遗产，包括国旗的颜色，国家主权，人权，公民权，国家的领导层，国会听证，推荐信，历史记录，自由选举，选美，最高法院，自由但负责的媒体，公众意见，民主的教训，共产主义的威胁，共和国的传统等等。这一夸张的写法，形象地表现出“大妈”在各个领域里都有绝对影响力。

　　这样一位影响力巨大的人物，葬礼自然也是无比隆重，甚至连共和国的总统和罗马教皇都亲自出席。总统得知“大妈”死讯后回到办公室，部长们都已穿上了丧服，而且神情也比平时更苍白、更严肃。而同时，一些裹着报纸的乞丐，正躺在附近已故总统的雕像下睡觉。显然，穷人对总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力，而土豪“大妈”的影响力则非同小可。多年来，“大妈”一直“确保她的帝国的社会安宁和政治和谐”。其手段之一，是在选举上大量造假。有麻烦时，她会暗地里给镇压者提供武器，而在公开场合则对被镇压者表示同情。可以想象，如此实力雄厚、呼风唤雨的人物，也能左右总统的大选。总统宣布为“大妈”举行九天国丧，对她的待遇等同于那些在战场上为国牺牲的英雄。所有报纸都对“大妈”的死讯和生平进行铺天盖地的报道，直到惊动罗马教皇。

　　小说揭示出，这种由地方寡头或独裁者控制人们生活的权力结构，是殖民者当年种下的毒果。“大妈”继承的祖产，最初是由殖民者封赏的，而她的家族统治该地区达两个世纪。“大妈”没结过婚，无子无女。她通过那个怀里揣着枪的大侄子实施自己的权威，遗产也要传给一大堆侄子侄女之类的亲属。后者都是近亲结婚的后代，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西班牙王室中，以近亲结婚著名的哈布斯堡家族。哈布斯堡家族曾于1556年至1700年统治西班牙，而西班牙统治哥伦比亚也是这个时期，并一直延续到1819年。那时，西班牙没经历过资产阶级革命和宗教改革，在政治上极为保守，有浓厚的封建色彩，并影响南美洲一些国家产生“准封建”权力结构。现在，在西班牙某些地区，共产主义思想还颇为流行。痛恨土豪的南美洲作家马尔克斯，也曾支持卡斯特罗的人民革命。这些情况，都值得人们深思。

　　小说多次提到痛恨“大妈”的布恩迪亚上校，还提到当地以前发生过内战，这些都说明土豪称霸的社会蕴含着极不稳定的因素。布恩迪亚上校及其家族，后来又成为《百年孤独》的主角。该书的某些章节，对哥伦比亚曾爆发过的几十次残酷内战进行了传神的表现。

　　小说的结尾给读者一丝希望，即“大妈”的死预示新纪元的开始。她的财产和权力都被分散；教皇不再管地上的事，而只管天堂的事；总统可以根据自己的良好判断来执政了。那时，平民百姓也能够随心所欲地在“大妈”的无限制的领地里支帐篷了。那个惟一有足够权力制止他们的人，已经开始腐烂。

　　1962年，以《大妈的葬礼》为标题的短篇小说集出版。马尔克斯那时还毫无名气，甚至穷困潦倒。据马尔克斯的一位诗人朋友回忆，在1963年的一个下午，他搭马尔克斯的车回家。下车时，马尔克斯问他是否读过《大妈的葬礼》。他回答说，从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本书。马尔克斯打开车厢后盖，指着那一大堆书说：“想拿多少本就拿多少本。至少某位智者会读它。”（见《洛杉矶时报》2014年4月27日A21版）

　　注：本文参考的是英文译本，“Big Mama’s Funeral”, trans. by J.S. Berstern, World Reader, Harper Collins College Publishers,1994.

　　米琴为财新网专栏作者，比较文学博士，曾于美国的大学教世界文学，出版过《爱情十九谭》等中文著作